■在黃埔考古發掘工地現場勞作的當地村民們。
■工人在展示自己發掘出來的陶片。
■鳳山花園,陳姨的新住處。
“我就喜歡來這幹活,不喜歡待家裏。”
她坐在考古工地的一張舊木桌上,兩腳一蕩一蕩,像個少女,咯咯咯笑著說:“他們都講我傻,這麼大歲數還出來,日頭下不累嗎?嘿,你不知我有多開心!”
這是廣州5月,勞動節第二天,中午猛烈陽光,傾倒在簡易涼棚外。剛因午休而歇停下來的考古工地上,已發掘出的部分灰坑、柱洞,闊大敞亮。這或是自商朝以來,它們第二次重見天日。
放眼遠處,是一幅城市化“狂飆”圖景:東邊低矮果林,在填充的平地後節節退讓,前方鋼板工棚,像寫在地麵上的白色過渡文字;而東南邊,棟棟高樓拔地而起,占據半幅天幕,彰顯著“新城”的驚人長勢。
黃埔,中新廣州知識城。配合基本建設,一些搶救性考古發掘工作正在進行。
“陳姨,這裏的工人都是本地人嗎?”我問。
“一部分是考古院和文物(保護)公司的,我們都叫他們老師,還有些他們公司來的,剩下就是這邊村民。”
“你們都分(回遷)房了吧?不在家裏‘歎世界’,還出來幹嘛?”
“開心啊,有得幹、有錢拿,還能聊天,劉姨你說是不?”她低頭去問同伴,然後又向我繼續“爆料”:“人家都(分)好幾套了,不也還出來?”
■收藏周刊記者 潘瑋倩 文/攝
1. 熟悉的同伴
“別聽她的。”戴花色遮陽帽、穿白色卡通T恤、黑色袖套,一位中年婦女抬頭靦腆一笑,露出潔白牙齒。她從桌上半舊布袋,拿出壓得滿滿的一盒麵條,和幾個粽子,遞了個給我:“吃粽。”
外麵地上,這一處那一處,放著考古“挖土”用的鋤頭、鍬、鏟,日頭把它們烤得爍爍發亮。涼棚下一時靜默,聽見剝粽葉的聲音。
“一陣就熱鬧了,下午班兩點開始。我們有幾十人,喏”,陳姨手在身前劃個半圈,“這這還有這,(黃埔)湯村、何棠下村、楓下村和埔心村,大部分就住旁邊這些村”。
圍繞這片發掘工地,赭黃泥土、規則探方之外,零星“堅守”著幾棟淺色小樓,也許就是村落最後的痕跡。村子邊上,小樓和路邊高懸的起重機吊臂,形成動態張力。更遠處,幢幢高樓秀姿挺立,地圖顯示為“某某雍景灣”和“某某天峻”,熟悉的風格和稱謂,有城央CBD風範。
“閑不住,之前我在樓盤做清潔,抬頭還是見幾麵牆,悶。聽他們說有(在考古工地幫忙發掘)這種好工,能按時出工資,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報名,現在每天固定有幾十人,多時上百人。怎麼挖?事先有‘老師’培訓。有些人做了快十年,熟練得很!前幾天不是下雨?沒得出工,我們還急了。”
“關鍵是,在這做,開心!都認識幾十年了,一起幹活,聊天,多舒服!你別說,要總待家裏,會變傻的;或像她們圍著孫子轉,我說,晚點吧。”
她昂起黝黑的瓜子臉,細碎光芒眼角閃耀。
“您有孫子啦?”我問。
“哈!”她倏一聲從桌上跳下,身形瘦削緊致,一邊走到前麵水坑洗手,一邊揚聲說:“人家劉姨也六十了,看不出吧?”
“我就在這出生”,劉姨接過話來,“從前都種田。這裏是一片荔枝林。所以我們這次‘挖’的,和之前幾個(地方)不同,好多樹頭。也沒想著這地下居然挖出那麼多東西。那些坑,多大,有些裏麵還出了石器。之前我們在前麵九龍湖,也‘挖’出好多漂亮東西。”
“關鍵這地方熟悉。你說這活累嗎?還行,早上七點半到十一點半,下午兩點開始。有些人中午回家,我們不回,帶個飯,桌上睡一會。你看那邊——”
她手指向更高山坡上一個稍大的涼棚:“她們不睡,中午打牌。”
沒什麼風,山坡上一張紅色的橫幅繃緊,上麵有行金黃大字:加大文物保護力度,共建美好精神家園。
2. 閑不住的生活
突突響的藍色三輪車,打破午後寂靜。
兩點不到,工地入口處,穿“廣州考古”紅色馬甲的工人們,戴寬大竹帽,提著工具、布袋、保溫瓶,三三兩兩,迅速“進駐”各探方。往地上一插遮陽傘,掄起鍬鏟——他們繼續破解自己這片故土下更深的秘密。
位於廣州黃埔的中新廣州知識城,自2010年奠基,十幾年時間,已成為屹立粵港澳大灣區北部、廣州東北端的現代化新城。
有日新月異的開發建設,也有具重要曆史價值的考古遺址。據黃埔區文化廣電旅遊局公開消息,該區考古工作肇始於1954年原蘿崗區聯和街石馬村五代南漢昭陵的發掘,1965年,又在蘿崗鎮暹崗蘇元山發現春秋時期遺址,從此正式拉開黃埔區考古與文物保護序幕。
與建設和發展同頻共振,黃埔區考古工作成績斐然,“特別是在中新廣州知識城片區陸續發現了茶嶺、甘草嶺、沙嶺、欖園嶺、陂頭嶺等一大批具有極高曆史文化價值的考古遺址,對構建珠江三角洲史前文化發展序列殊為重要”,“為回答‘何以南越國’‘何以廣州’等問題提供了充分詳實的第一手資料”。
“我們從陝西來,在黃埔已紮根多年,算是目睹了中新廣州知識城的崛起以及廣州考古在此的眾多重要發現。”來自陝西久傳文物保護有限公司的劉新敏和吳晨陽向記者介紹,2014年起,他們就參與了廣州部分考古調查勘探工作,2016年以後,在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的組織和帶領下,更承擔了黃埔當地包括陂頭嶺、沙嶺、茶嶺、甘草嶺、欖園嶺、馬頭莊等多處遺址的考古發掘勞務協作工作。
“除了我們的技術人員、資料人員及幾十位從陝西同來的工人,我們雇請了大量當地村民,統一培訓、統一管理,從2016年至今緊密合作。高峰時當地工人達一百七八十人,最少時也有六七十人。”
“在城市化進程中,當地村民其實已過上不錯的生活。你看那個小區、包括這邊整個小區,都是他們的房子。”劉新敏站在工地上,環指了一遍周圍的高樓。
“而且實話,我們給的工資不算高。但這麼些年,他們都很樂意幹,有些人還主動來問招不招新。我個人理解,第一是他們和從前村裏夥伴,借幹活這事,又能聚一起,開心,不像高樓你回5樓他回8樓,平常見麵機會都少;第二他們都是淳樸農民,幹了一輩子,閑不住,就想再幹幹,幹完打會牌聊會天,覺著好像和從前村裏生活差不多,他們想延續這種生活;第三就是,他們做了這麼些年考古發掘工作後,覺得好像做考古也挺神秘、光榮的,因為有些工人說,這就是我家的地,我從小在這種地,竟都不知道這下麵還有這麼神奇的東西。”
“你看那是我們這幾天挖出的陶片,籃子裏。”一位身形苗條的阿姨快人快語,“你去把那籃子拿來,我給你看看。外麵曬,你坐傘下麵。”
十幾塊不規則陶片,上麵似有田字格紋。她拿陶片的手有點粗糙,抬頭一看,眼睛亮晶晶。“我們都叫她楊師傅,做十幾年咯!”旁邊一位身材豐滿的年輕女子插話:“都這麼幹活,開心,又有錢不是?而且這裏挖出來的東西,有文化的,可以寫進曆史的,別的太深奧我不懂說,但我總覺得這裏挖土好像更有意義一些。”
她舉起手中鐵鎬,向著畫好線的一處遺跡邊緣,精準而果斷敲下去。黃土應聲碎裂,像是又一個盲盒被敲開。旁邊坐板凳上的繪圖人員,目光炯炯看著剖麵。
3. 鄉土永恒
最後我表示想去參觀一下她們的新樓。陳姨於是開動小電驢,在工地泥濘跌宕的羊腸小道,開始了一段車技的“狂飆”。
“你定D,坐穩就得啦,人家李工咁大隻,我都搭過!”感覺到我緊抓她肩膀的力度,她忍不住又大笑起來。
穿過一段泥路,寬敞馬路陡現眼前,讓人心頭一鬆,黃昏涼風吹來,一棟棟樓距寬得感人的高層新房,刷刷被我們拋在身後。
電驢徑直開進“鳳山花園”正門,小區亭台樓閣俱全,綠樹成蔭,老人和孩子在遊玩。電梯上到六樓,兩梯四戶,推門,一整套紅木家私,“還是我十幾年前買的”。陽台望出,對麵那些高樓,幾乎掛滿窗簾和衣裳。“差不多都住滿了咯。”
是很好的房子。“但我去工地幹活,是真開心,你說這白天能見幾人?兒女工作,老公夜班,在睡覺。”
和陳姨再嘮嗑一會,我起身告別。馬路兩邊,依著各自樓盤邊緣,令人驚異地突然“生出了”一個“農貿市場”,在落日餘暉下,賣水果、賣飯,還有賣衣服和家常用品,熱鬧得很。現代化建築和農村集市景象,罕見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
抽象意義上的鄉土,對於某些人來說,是一種永恒。
它與城市化正在完美融合——是漸離故土、漸上層樓的過渡期,是樓下流動的農貿集市;也是電驢五分鍾,上昔日果林,鐵鏟鏟起的故地黃土。
從大馬路邊此起彼落的鄉音吆喝,到發掘工地上一呼一應的本地方言,一份追根溯源、在“造城”中增添“傳承”標簽的田野考古發掘工作,給到了當地多少人,一種心靈的慰藉和軀體的舒展?
在大城市鄉村城鎮化浪潮加速發展的當下,考古工地在某種程度上不經意地提供了一個增強社區凝聚力、寄托鄉愁的平台。
這難道不是考古工作的一種重大社會意義嗎?
在自己原本生活的土地上發掘,在最好的“過渡”場所,再鑄一份“勞動的榮光”。
“我願意。”我的眼前,又浮現出陳姨、劉姨、楊師傅等人,那閃亮的眼睛。
(新快報 2023年05月07日 )